在人们的印象里,秦始皇统一天下后,秦帝国的疆域辽阔无比。其实,这是一种错觉。秦帝国的版图并不很大,比西汉王朝的辖域要小将近一半。秦国沿黄河筑起一串要塞,以防御北方的匈奴。
一
那时候出陇西郡地界,从皋兰(今兰州市)一带乘羊皮筏过黄河,翻过乌鞘岭,就进入了一片莽莽苍苍、人烟稀少的旷野。这片两山夹峙的狭长地带,到了西汉初,忽然变得热闹起来,西域的商队、汉朝使者穿梭来往,成为丝绸之路的主干道,故而被后人称为河西走廊。
不曾到过河西的人,往往会被这个“走廊”名称所蒙蔽,以为这里真是一条狭窄的长廊。错了!天下哪有如此豪奢的走廊!这条“走廊”最宽处,在西端的酒泉境内,宽约一百多公里。举目四望,但见平野茫茫、戈壁无穷无尽,远远地只能看见一点山的背影。最窄处在张掖市境内的永昌与山丹之间,只有几公里。这一带城镇毗连,村落棋布,人烟稠密。走廓由东南斜向西北延伸,全长一千多公里,连接起“中国”与西域。西南面是绵延八百多公里、海拔在3000米~3500米以上的祁连山脉,与新疆境内的天山山脉遥相对接(“祁连”在古蒙古语中是“天”的意思,祁连山也即“天山”之意)。北面是由龙首山、合黎山、马鬃山等一系列山脉连成的走廊北山。这两道山脉像两堵波动起伏、犬齿交错的长墙,将海拔在1000米~2200米之间的走廊“高平原”夹在中间。
我曾经多次穿过河西走廊。列车行进当中,车窗外闪过的是连绵不绝的祁连山和时而宽时而窄的大平原。绿洲总是一闪而过,望不尽的总是渺无人烟、却有长城残骸与烽燧如影随形一路相伴的戈壁滩,和像赭红色的海浪一样滚滚滔滔逼近绿洲的沙漠,还有大片大片无人开垦的荒地。那些荒地旁边就是绿茵茵的庄稼地,看上去土地蛮肥沃。我当时很奇怪,这些荒地为什么无人开垦?后来才知道,河西缺水缺得厉害,无水浇灌,开地何益?马鬃山一带,旷野尤其辽阔,辽阔到远山只剩下一线狰狞的影子。我当时想,当年这里正是匈奴与霍去病的大群骑兵往来驰骋拼命厮杀的大战场啊!
河西就是这么一片浩天旷地。如果一定要称之为“走廊”,那么这个起名的人,我想必是像毛泽东那样的高居昆仑山顶看天下的大胸襟者--他是以蒙古高原、青藏高原为两侧院,秦国大地为前院,西域为后院的呀。
如今的河西大片地方满目荒凉,而秦、汉时期以前,河西走廊却是一片水的世界、绿的海洋。那时候河西不缺水。从祁连山下的森林里流入平原的大小河流居然有57条!这些河流由东向西分属于石羊河、黑河、疏勒河三大水系。石羊河水系由大靖河、古浪河、黄羊河、杂木河、西营河、东大河、西大河、金塔河等主要支流组成,分布在今武威市境内。黑河水系由山丹河、洪水河、大都麻河、黑河、梨园河、摆浪河、马营河、丰乐河、洪水坝河、讨赖河等主要支流组成,分布在今张掖市境内。疏勒河水系由疏勒河、白杨河、榆林河、昌马河、党河等主要支流组成,分布在今酒泉市境内。此外,河西还有三个烟波浩淼的湖泊。石羊河下游河道终端处(民勤盆地)有猪野泽,东西长达120公里,南北最宽处有50公里左右。据郦道元《水经注》记载,至迟在北魏时,猪野泽已分为两个互不相连的湖泊:休屠泽(显然是以匈奴休屠王号命名的,又称西海,在武威之东北,明清时消失)和猪野泽(又称东海)。疏勒河流至今玉门市西北,在那里汇聚成了一个巨大的湖泊,汉代称冥泽,唐代称大泽。冥泽东西长260里,南北宽60里。黑河在今额济纳旗狼心山以北分为两条河流,东河流入索果淖尔(淖尔,湖泊的意思),西河流入嘎顺淖尔。嘎顺淖尔又名居延泽。居延泽“原有水域面积六十余平方公里,几乎与索果淖尔相连”,1961年干涸。这三个湖泊皆大于青海的扎陵湖,面积几与洞庭湖相仿佛。这三个大湖如今都已消失了。它们当年的情形如何?据河西籍学者吴晓军对1992年彻底干涸的索果淖尔的描述,他记忆中的索果淖尔是这样的:“索果淖尔为淡水湖,原有水域面积辽阔,湖中鲫鱼、鲤鱼、鳕鱼游弋,各种水禽如天鹅、野鸭、白额大雁等振翼翱翔,栖息繁衍。湖周边牧草茂密,河湖岸边芦苇丛生,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色”.(《西北生态启示录》142页)猪野泽、冥泽、居延泽皆为淡水湖,前两者又比居延泽面积大得多,当年的生态情形,应当与索果淖尔相似。
在这些河流流过的地方,在星罗棋布的大小湖泊周围,水汪土肥,绿草与芦苇共生,形成了18个大大小小的自然绿洲。走廊西端的疏勒河、党河水系流域,有着名的敦煌绿洲(汉代敦煌郡所在地)、南湖绿洲(汉代阳关所在地)、锁阳城绿洲(唐代瓜州所在地)。走廊中段的黑河水系流域,是河西面积最大的一片绿洲,有着名的张掖绿洲、酒泉绿洲、居延绿州,以及临泽、高台、金塔、嘉峪等小绿洲。走廊东端的石羊河系流域,有着名的武威、永昌绿洲和民勤绿洲。这些绿洲,以及祁连山脚下的广袤草地,为河西的先民们准备了最丰美的牧场。后来的人们,又在这些绿洲上建起了村庄、集镇和城市。
2006年夏天的一个上午,我从乌鲁木齐市乘飞机返回兰州时,飞机正好从祁连山山脉顶上飞过,让我有幸从天空中一睹祁连山的真容。从飞机玻璃窗中向下望去,机腹下的天空像一泓透明的湖泊,一堆一堆的白云飘浮在湖面上。祁连山就像一座横卧在湖底的巨大的礁山,纹丝不动。从山的西端起直至中段,满坡漫壑绿涛漫溢,不时可见尖锐的石峰露出涛面。过了中段,森林逐渐稀疏,直到绿色彻底消失。满目刺眼的黄色中,只有山壑里不时有一条细瘦的绿带子,像河流一样曲曲折折地向山下流去,那应当是农民们见缝插针开垦的庄稼地了。接近兰州一带,机身下完全变成了黄色丘陵的海洋,黄涛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边际,将一座偌大的城市包围在其中。兰州周边生态环境之惨烈,令人怵目惊心。
两千多年前,就是这条如今被剥去了绿色鳞甲的祁连巨龙,竟有9000万亩天然森林(《西北生态启示录》56页)。《肃州志?南山》记载说,在祁连山西段,“南山(即祁连山)松百里,阴翳车师东”.车师在新疆南部,说祁连山的百里松阵遮住了车师东部的光线,虽是诗家夸张,却可见当时松林之阵势。该书又说山里的古松树“参天拔地如虬龙,合抱岂止数十围,拜爵已受千年封。其间最古之老树,曾阅汉唐平西戎”.可见这些古树已逾千岁了。祁连山中段的森林尤其茂密。《创修民乐县志》记载:“祁连山多出洪水,气候高寒潮湿,雨量多,且众峰叠峦突起,森林茂密。在高山纵深地带,松林葱郁,洪水径其下,微风飘拂,水声与松声相应,天籁自然,引人入胜。”此种美景,与我在飞机上看到的情形大体相符。而志书中记载的祁连山东段情况,与我看到的大相径庭。《永昌县志》载:“西大河流域,森林郁郁葱葱,万树苍劲挺拔,层林滴翠。”《古浪县志》描述,汉唐时期,当地“森林密布,乔灌遍地,水草丰茂,鸟语花香。”这些志书大都描述的是清代以前的情形。由此可以想见,秦汉时期的祁连山森林植被之盛况了。
唐司马贞《史记索隐》中说,祁连山区“美水草,冬温夏凉,宜畜牧”.《汉书?地理志》亦说“自武威以西……地广民稀,水草宜畜物,故凉州之畜为天下饶”.当时的河西,数十条河流纵横,三五个湖泊浩浩荡荡,山上森林参天,山下草原连片,气候湿凉,地旷人稀,正是游牧人牧马驰骋自由放牧的乐园。
二
两千二百多年前,正当秦国人与中原及南方诸国你征我伐,厮杀得天昏地暗的时候,被中原人暂时忽略的河西走廊地区却是安安静静的。这里早就生活着两个游牧民族:月氏人和乌孙人。乌孙人是河西走廊最早的土着民族。这方面最可靠的证据是,据人类学学者对出土的乌孙人尸骨的鉴定,乌孙人身上具有黄种人氐羌族系的血统。而氐羌族正是当地最古老的土着人。乌孙族究竟自何时渐渐演变繁衍成独立的一族,史无记载。另据有的学者研究,中原夏王朝被殷商族人推翻后,夏族四散逃难,其中有个夏的姻亲部落有虞族先迁雁门西,再迁至敦煌、祁连间。他们就是乌孙人的先祖。而月氏人大抵来自中原。无论此说法可靠与否,至少在中原列国杀伐正酣的春秋战国时期,这两个民族已是河西的主人了。据谭其骧教授主持编绘的《中国历史地图集》中的描绘,当时月氏人控制着河西的大部分地区,西至今敦煌,东至今武威,皆有月氏人分布。乌孙人则居住在河西走廊最西端。《史记?大宛列传》中说,张骞出使西域回到长安后,向汉武帝介绍西域诸国的情况时说:“始月氏居敦煌、祁连间,及为匈奴所败,乃远去。”月氏,“行国也,随畜移徙,与匈奴同俗。控弦者可一二十万。故时强,轻匈奴,及冒顿(音墨毒)立,攻破月氏”,月氏人才“远去”了。西迁后的月氏国拥有“控弦”的士兵一二十万,按历史学家钱穆以五口一丁推算人口的方法,月氏国总人口至少在五六十万人左右。在古代,这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民族了。那么,未西迁前的河西月氏人大概也有十多万吧?乌孙人人口较少,占地面积小于月氏,它应当是月氏旁边的一个小部族。(原作者:管卫中)月氏人和乌孙人当时是什么模样,又是怎样生活的呢?史书没有描述。但考古人员在今甘肃肃北县境内的祁连山北麓和北边的马鬃山一带,曾发现大量的古代岩刻画,从中可以依稀窥见他们的姿影和生活情景。
在大黑沟、七个驴沟、野牛沟、灰湾子四处岩刻遗址,共发现画面55组,图像300多幅。其中以大黑沟的最为丰富,共发现岩画34组,图案190多幅。多分布在别盖乡好布拉村的佛山东南半公里长的峭壁上,少量岩画分布在沟口河岸两边。据推测,这些岩刻画与图案很可能是古代的月氏人刻画的,它们描绘的是月氏人射猎、放牧、练武、骑马作战的场景。画面上的人物多着皮长袍,束腰,头戴尖顶金属头盔,手执长、短兵器,或威武站立,或纵马驰骋。图中动物有梅花鹿、大角羊、野牛、野骆驼、大象、老虎等。
不难想象,当时的祁连山、马鬃山里,森林密密匝匝,乌鸦鸦地遮天蔽日。灌木丛漫山遍坡地疯长。山沟里河水汹涌。山上的无数流泉穿林漫草而过,汇入河流。树林中有老虎、豹子出没,狼群觅食猎物。山坡草地上,有成群的黄羊、大角羊、野牛、野驴、野马各自悠闲地低头啮草饮水。美丽的梅花鹿成双成对地伫立河边,柔情交配。野骆驼三五成群,款款而行。一旦察觉到危险,则不顾落入虎狼之口的同伴,四散夺路逃命。月氏人、乌孙人起先是以猎杀野羊、野牛、野兔、野鸡为食,以羊皮、狼皮、虎皮制袍御寒。后来,猎取的动物多了,他们就把一部分野羊野牛野马圈养起来,驯化成家畜,渐渐地由狩猎转为以放牧为主。男人们骑在高大的骏马背上,吆赶着大群的羊牛到山谷里去吃草。女人们在家里忙碌地挤奶、制酸奶,缝制皮袍皮被。一方牧场上的青草吃得差不多了,他们就赶起牛羊、拔起帐篷转场,从一片山坡转到另一片山坡,从夏牧场转到冬牧场。辽阔的河西大地任他们散漫地游走,他们的房屋永远是一顶易拆易携带的帐篷,他们的全部家当用一辆勒勒车就可拉走。牧人们永远在移动,在路上。对于赐给他们衣食的天地与生灵,他们永怀敬畏,悉心看护。他们从不射猎怀孕的母兽,被捉的幼兽统统放归山林。他们也从不像农耕民族那样滥伐树木以筑板屋、作柴薪。他们住帐篷、烧牛粪,用不着砍树。
从孩提时候起就学会了骑着羊张弓搭箭射杀野兔飞鸟,长大后骑着骏马在雪野上射狼、在草场上飞驰的日常生活,使月氏人和乌孙人练就了一身骑马射箭的绝技,也养成了勇猛犷悍的性格和一副结实耐苦的好身板。甚至连草原上的女人,也个个都是纵马驰骋的好手,天性粗豪爽快的健妇。月氏人的东北面,即蒙古草原上,是强大的匈奴族。匈奴人时时觊觎着河西这片肥美辽阔的草场。月氏人也就时刻准备着为保卫家 园而奋命厮杀。族人以能砍取敌人头颅最多、猎杀虎豹最众的青年儿郎为族中的骄傲。青年女子们都愿意献身于这样的真男子。
司马迁说过,月氏人“与匈奴同俗”,那就不妨看看匈奴人是何风俗。《史记?匈奴列传》说,匈奴“其畜之所多则马、牛、羊,其奇畜则橐驼、驴、骒(骡子)、觖蹄(骡子)、雏蜍(野马)、躔蹊(骊马)。逐水草迁徙,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然亦各有分地。毋文书,以言语为约束。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用为食。力士能弯弓,尽为甲骑。其俗,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其长兵则弓矢,短兵则刀铤。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礼义。自君王以下,咸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余。贵壮健,贱老弱。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其俗有名不讳,而无姓字。”北方诸族“风俗”的形成,与其生存环境有直接的关系。月氏人所生息的河西地区,自然环境与匈奴人生活的敕勒川地区大致相似,其“风俗”相近,是很自然的。太史公写史讲求信实,又惜墨如金,不肯重复描述,故将匈奴“风俗”当作月氏“风俗”来读,是大致可靠的。
不过还是有一些不同。早期匈奴尚“毋城郭”(没有固定的城池)的时候,月氏人却已在河西中部的开阔地上修建起了两座城池。一座是位于今金昌市双湾乡的三角城,另一座是月氏的都城--昭武城(今临泽县昭武村)。昭武,可能是昭彰武力之谓。从现存的遗址可以想见,当时的昭武城颇具规模,四面高墙,城内蓄控弦之士数万。皮货铺、肉铺、匠作铺、兵器铺、牛羊市、马市应是一应俱全。月氏王王宫雄踞中央。王宫内阏氏(王妃)如花,婢侍如云,簇拥着威严的月氏王。王位一代代递嬗。只可惜史书上不曾留下一个月氏王的姓名--当时的月氏人没有文字,中原政权与月氏人也没有往来,不通消息,史官们不了解月氏的内情。昭武城后来在月氏人被迫西迁时被遗弃,经两千多年的兵燹、风蚀,早已毁圮无存,而今只有附近出土的一些箭镞兵刃,以及一点残墙剩垣,在向后人隐隐暗示当年月氏国的强盛一时,以及与匈奴骑兵最后血战的惨烈。
月氏人强盛之时,曾据有河西大部分地域,拥控弦之士数万。当地出产的马匹体魄高大雄健,奔驰如飞(后世有“凉州大马,横行天下”之说),军事实力十分强大。强悍的月氏人自成一体,不把北方的匈奴族放在眼里。他们与匈奴的第一代大头领头曼单于夙有龃龉,拔刀怒目对峙,谁都奈何不了谁。
月氏西边的近邻乌孙人,人少力单,却也是个桀骜不驯的民族。他们常常因争夺草场、牲畜而与月氏人发生冲突。月氏王蓄谋已久,必欲赶走乌孙人,抢占这块地盘。终于,他找到了一个发难的借口,发动大军攻击乌孙。乌孙人奋起反抗,但终因寡不敌众而失败,乌孙王难兜靡被杀,乌孙人被迫西迁。他们丢弃了大批的牛羊,忍痛抛下走不了远路的老人,马背上驮着孩子与妇女,一路向西,边走边寻,最后在匈奴属地今哈密、巴里坤一带找到了一片水草丰美的牧场,留住下来。很显然,他们是去寻求匈奴的庇护的。对于一个夹在大国之间的弱小民族,要想生存下去,它只能寻求大国的卵翼庇护,尽管他们知道,匈奴绝不比月氏人仁厚。
这个失去了家园凄怆逃生的弱小民族并没有就此一蹶不振,悄然消亡,化入匈奴民族或其他民族。他们命悬一线,却奇迹般地生存了下来。《汉书·张骞传》中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大月氏攻杀难兜靡,夺其地,人民亡走匈奴。子昆莫新生,傅父布就翕侯抱亡置草中,为求食,还,见狼乳之,又鸟衔肉翔其旁,以为神,遂持归匈奴。单于爱养之,及壮,以其父民众与昆莫,使将兵,数有功。时月氏已为匈奴所破,西击塞王。塞王南走远徙,月氏居其地。昆莫既健,自请单于报父怨,遂西破大月氏。”乌孙部族首领被杀后,族人在混乱中救出了一个孩子。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名叫猎骄靡。他是乌孙王难兜靡的儿子。母亲失踪,部众逃难,这个孩子被他的师傅、翕侯(官职名)布就一路背着逃难。途中,婴儿因饥渴哇哇啼哭。布就只好将他藏在草丛中,去寻找充饥之物。等他回来时,眼前的情景令他大吃一惊:婴儿正噙住一头母狼的乳头可劲儿吮吸呢!头顶上竟还有一只鸟,嘴里衔着肉在低低盘翔,准备喂孩子。布就立即意识到,此儿有禽兽相助,乃天意呵护,绝非凡品!立即抱着孩子找到匈奴单于冒顿,将这一神奇的情景讲给单于听。单于听后亦大感惊奇,觉出此儿既有苍天佑护,必为神人。一向崇信天神的匈奴单于从此对此儿另眼相看,视为己出,着侍女悉心养护。这个孩子终于健健康康地长大了。这个故事听上去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婴儿落难是真,而狼乳鸟护的情景令人半信半疑。我倒觉得这可能是布就翕侯为了保全孩子性命而精心编造出来的一个故事。也可能是乌孙人为他们后来的伟大昆莫(乌孙王)构想出来的一段带有神异光环的口传神话,就像汉族人说某位开国君王出生时有种种异象一样。还有一种解释,狼是匈奴人的图腾,这段神话也许象征了猎骄靡被匈奴人养大的事实。(原作者:管卫中)不管怎么说,这个孩子被冒顿单于“爱养”大了。他后来成了振兴乌孙的一代英主。关于他的故事,暂且不表。
再说月氏人。他们赶走了乌孙人,独霸了河西全境,遂了心愿。然而好景不长,月氏人还没来得及过上几年清静日子,就遭到匈奴人的强烈攻击,遭罹了与乌孙人相似的命运。
说起月氏人与匈奴人的关系,有一段故事颇有趣。《史记·匈奴列传》记载,匈奴人的第一代大单于头曼,有一个儿子叫冒顿(音墨毒),他就是前文提到的冒顿单于。这时候冒顿刚被立为太子,还没有继位呢。不料头曼单于新娶了一位美貌的阏氏(类似于汉族的妃子),老牛吃嫩草,老单于恨不得把她含化在嘴里。新娶的新阏氏不久就为他生了一个小儿子。老单于驾不住年轻阏氏的一再请求,想把王位传给幼子。但冒顿已被立为太子,没有过错就不便废立。老单于心生一计。他先派冒顿到月氏国去当质子,然后派兵攻打月氏--他想借月氏人之手杀掉冒顿。冒顿为人机警,发觉情况不妙就盗取了一匹骏马连夜逃走。一路上历经艰险,终于回到了匈奴王庭。老单于惊讶尴尬之余,觉得这个儿子为人骁勇胆大,也有几分机警,可用他带兵打仗,就把一支万余人的骑兵交给冒顿统领。这一回老谋深算的老单于没有看透冒顿,他有点轻看这个儿子了。冒顿掌握了这支军队以后,就开始暗中谋划一件大事。他为自己制造了鸣镝(即发射时会发出响声的箭)。向麾下的武士们宣布了一条奇特的纪律:“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开始的时候,他用鸣镝射飞禽走兽,武士们有的一时疏忽,忘了用箭攒射冒顿所射者,冒顿当即将他们斩杀。等到武士们习惯了随他攒射,他又将自己从月氏逃出时的那匹救命之马拴在远处,拉弓瞄准,嗖地就是一箭。武士队列中有人稍一迟疑,冒顿又连斩数人。第三次,冒顿居然趁自己最心爱的妻子不备,从背后放鸣镝射之。武士中有不少人惊恐不敢射击,冒顿将他们统统斩杀!从此,士兵们死死记住了这条铁律。一次围猎,冒顿偷偷将父亲的坐骑拉出来,放鸣镝射之。武士们毫不迟疑地放箭将老单于坐骑射杀。冒顿窃喜,知道大事可成,耐住性子在悄悄等待机会。机会终于来临了。一日,老单于头曼要出猎,冒顿殷情跟随,一路上哄得父亲高兴,趁其不备,突然从背后放出一枝呜呜响的冷箭。众武士见状乱箭齐发,头曼单于转眼间就被射成了刺猬。冒顿率众军士杀回了王帐,将老单于的阏氏、儿子及不服从的大臣统统斩杀,并宣布从此以后,自己就是匈奴人至高无上的单于。有敢不从者,杀无赦!
冒顿单于篡位之时,匈奴东边的东胡族强盛无比,先后遣使向冒顿索要头曼单于留下的有名的千里马和冒顿的一位美貌阏氏。众大臣皆怒不可遏,冒顿不哼不哈就把骏马美妻送给了东胡王。东胡人以为冒顿软弱不足虑,不再防备。冒顿突然发兵袭击,大破东胡,杀了东胡王,将东胡百姓、牛羊掳掠一空。回到王庭之后,又集结数十万铁骑,大举进攻西边的月氏国。
月氏国的灾难降临了。
对匈奴人一向轻蔑的月氏王,自恃幅员辽阔,战马充裕,兵多人众,对匈奴缺少必要的防备。匈奴骑兵乘灭东胡之威,像洪水一样从蒙古高原倾泻下来,冲入河西走廓,夺居延,抢会水,渡黑河,直捣月氏王庭昭武城。月氏王仓促应战,奈何城防薄弱,救兵久等不至,没坚持多久,王城就陷落了。匈奴人冲进城,见人就杀,见房屋就烧。昭武城里浓烟滚滚,到处都是死尸。年轻妇女躲避不及的,统统被捉住横遭蹂躏。大批的官吏百姓被俘虏或杀死,残肢断骸塞道填河。月氏王在一群亲兵的拼死护卫下杀出一条血路侥幸逃脱。他带着一些残兵逃进了祁连山,收拾部众,苦苦与敌周旋,但从此再也难以复国。匈奴人顺河而下,夺取觻得(今张掖市甘州区)、删丹(今山丹)、姑臧(今武威市凉州区),占领了河西走廊全境。
河西的冬天来得早。天寒地冻,月氏人在祁连山里无法生存。老月氏王召集部众,含泪决定离开故土,到西域去寻找一块栖身之地。能行走的青壮男子尽量都跟上走,不能远行的老弱妇孺就地安置,混入当地的羌人部落活下去。那一夜北风彻夜呼啸,天地间白雪茫茫一派混沌。远行者前路渺茫,留下的人如离群的孤雁,月氏人骨肉生离死别的哭声惊天动地。
天亮之后,大队人马出发了。这支人马一路冻饿疲病,在河西的戈壁滩上和山谷里留下无数死尸。次年大雪封山前,他们终于走到了伊犁河流域和巴尔喀什湖南岸一带。此地的老住户塞种人也是一个古老的游牧部族。双方为争夺草场发生激战,塞种人不敌西逃。未及逃走的人口被月氏人俘虏,后来融入月氏族。月氏人终于有了一块可以喘口气的临时地盘。
他们原以为可以在这里安家了,没想到,当年那个被他们赶出河西的冤家对头--乌孙人,却打上门来了。而且今非昔比,乌孙人军容雄壮,战骑如云,且有强大的匈奴铁骑助战。
这里,我先要交待一下乌孙人的情况。还记得那个被狼鸟呵护,由冒顿单于养大的孩子吧?等到他长成一个强壮小伙子的时候,打心眼里喜欢这个乌孙王子的冒顿单于把他父亲难兜靡留下的乌孙部众全数交给他,并由其率领一支部队参加匈奴人对东胡、月氏人的多次征战。这个年轻的乌孙王子果然不负厚望,作战英勇,屡立战功,羽翼渐渐丰满。这时候,冒顿单于死去,他的儿子老上单于继位。胸怀复国大志的猎骄靡向老上单于提出,听说月氏人逃到了西边的伊犁河谷,他愿率领部众攻击月氏,为父报仇,也向西拓展匈奴地盘--实际上他是想摆脱匈奴控制,自己去打一片地盘。老上单于其实不“老”,他没有看出猎骄靡的真实意图,同意了。于是,猎骄靡择日杀牲祭天,率领部众浩浩荡荡向西进发!
昔日的仇人今天在西域相见。猎骄靡是准备多年,要报杀父夺地之仇,今日仇人送上门来了,岂能轻易放过!月氏人是别无退路,拼死也要保住活命的地盘。乌孙人的前锋部队发起猛烈攻击,勇士们挥舞月牙形的胡刀,纵马杀入敌阵,与月氏人的士兵和老弱妇孺们搅杀成一团。白发苍苍的老月氏王心知敌劲我疲不可久战,一面命令儿子掩护老人妇女孩子们赶紧撤退,一面催动坐骑左冲右突,哪里危险就冲向哪里。猎骄靡早就认出了这个杀父仇人,下令给部众,他冲向哪里,部队就围向哪里,重重围住月氏王,务必生擒!月氏人的军队从远方一路迁徙而来,立足未稳,缺粮少衣,饥寒冻累,人困马乏,哪里禁得住乌孙骑兵的反复冲击?渐渐难以支撑。这时候,匈奴骑兵突然从月氏军队的背后发起冲锋,月氏人立时军心大乱,全线崩溃。老月氏王的坐骑在奔跑中突然被绊倒,人被掀翻在地。匈奴骑兵一涌而上,乱刀齐下,割取了老月氏王的头颅。失去抵抗力的月氏百姓与老弱士卒或四散逃命,或跪地投降。猎骄靡下令收兵。他回到大帐,向匈奴王老上单于献上月氏王的头颅。老上单于命人将头颅掏出脑髓、挖去眼球,做成饮器。在晚间的庆功宴上,单于命人往这特殊的饮器中倒上马奶酒,端起来“咕嘟咕嘟”一通痛饮,而后擦着胡须上掺血的酒浆,连声狂笑。在场的侍婢们都掩面不敢直视。
月氏人遭受重创,心知无力对抗乌孙人与匈奴人,此地已无法留存。他们拥戴年轻的月氏王子为首领,再度起行,向西去寻找新的家园。月氏人边走边打听,一路度沙碛,越戈壁,行程五六千里,绕过大宛国,终于走到葱岭西边的大夏国属地粟特地区。
这一带地域辽阔,气候温和,物产丰饶。原住民大夏人是早在中国夏王朝覆亡时辗转西迁到中亚地区的一支夏族人的后裔,追溯起来,他们与月氏人还有一点姻亲关系呢。大夏人天性文弱,被走投无路的月氏人一通武力威逼加劝说,就宣布向月氏王称臣,接纳月氏人留居。月氏王开进了城里,将部众安顿在粟特一带的城郭、田野里,从此定居下来,休养生息。于是,中亚地区出现了一个大国--大月氏国(地在今阿富汗一带)。(原作者:管卫中)至于遗留在河西旧地的那一小部月氏人,史称小月氏,后来又分为几支。部分成了匈奴人的臣民。匈奴人被汉朝军队攻击、逐出河西时,这些月氏人很可能率先发动叛乱,举义投诚,故后来居住在张掖一带的这些月氏人,被汉人称为“义从胡”,意思是举义投了汉朝的胡人。另一部分越过祁连山进入青海湟中,融入当地羌族,但他们又不改月氏习俗,故被称为“若月氏”或“湟中月氏胡”.
三
大月氏人来到妫水流域之后,生存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首先是它周边的邻国比较文明,不像匈奴人那么凶悍贪暴。它的西边是安息国。安息地域辽阔,物产丰饶,人口众多,商业发达,“其属小大数百城,地方数千里,最大国也”(《汉书?西域传》)。其地出产一种鸟蛋,其大如瓮。又有一种犁千眩人,“善眩”,风俗奇异。南面的罽宾国也是一个户稠人多的大国。罽宾国的统治者,就是当初被月氏人击败赶走的塞种人。塞种人西迁至此,征服了罽宾人,成了罽宾的主人。在异国他乡,塞种人和月氏人各自都找到了安身之处。这一大片地域气候温和,物产丰富,“有目宿、杂草、奇木、檀、榱、梓、竹、漆”.人民“种五谷、蒲陶(葡萄)诸果,粪治园田。地下湿,生稻,冬食生菜”(同上)。月氏人入乡随俗,渐渐放弃了放牧生涯,开始定居,在庄园附近种植稻麦五谷,栽培葡萄,“粪治园田”,演变成了农耕民族。这一带的手工业也很发达,“其民巧,雕文刻镂,治宫室,织瀱(音ji,用毛织成的毡子),刺文绣,好酒食。有金、银、铜、锡,以为器”.民间的商贸交易活动十分红火。民众“以金银为钱,文为骑马,幕为人面,出分封牛、水牛、象、大狗、沐猴、孔爵、珠玑、珊瑚、虎魄、璧流离”.当地人生活富裕,只注重享受,他们不肯像物资匮乏的匈奴人那样四处征战杀掠,抢夺财物妇女,所以国家之间相安无事,很少发生争战。月氏人生活在这样一个“地肥饶,少寇”的环境中,自然有了乐不思蜀的心理。难怪汉武帝派遣张骞千里迢迢历尽艰辛来游说大月氏国,原来是想说动月氏人联手夹击匈奴以复仇,不料月氏王竟以“自以地远,殊无报胡之心”为由,委婉地谢绝了张骞的游说。
张骞走后不久,大月氏人就越过阿姆河,占领了大夏全境,以大夏王都蓝氏城为都城。这时候的大月氏,已是泱泱大国。《汉书?西域传》说它拥“户十万,口四十万,胜兵十万人……土地风气,物类所有,民俗钱货,与安息同”.西迁的月氏人,最终融入了葱岭以西的印欧语系东伊兰语民族。后来,大月氏又演变成了当时世界上四大强国之一--赫赫有名的贵霜帝国。但是,月氏人与河西故地的精神联系并没有就此断绝。他们的后人各支庶曾建立九个国家,这九个支庶王族皆以“昭武”为姓,代代相传,史称“昭武九姓”或“昭武家族”.它使人倏然想起远在河西走廊的月氏人国都昭武城。20世纪,有学者在印度发现了贵霜王国第四代国王迦腻色迦的雕像。这座雕像身着游牧人服装,手执利剑,一副游牧人的英姿。这些星星点点的痕迹,在向我们隐隐传达着同一种信息:远徙中亚的月氏人,始终念念不忘河西故地,旧时生活!他们在以独特的方式表达着深藏心底的绵绵怀念。再后来,贵霜帝国发生内乱,分裂,“数以万计的大月氏人不甘臣服于已经印度化了的贵霜南朝,纷纷踏上东归之路。他们或涌入塔里木盆地诸国,如鄯善、于阗、龟兹;或流寓东汉京都洛阳;更多的人则返回河西故乡,在敦煌、凉州等地生活。”(《中国河西走廓》第60页)不仅如此,由于一个特殊的机缘,月氏人甚至为自己的故乡送上了一份特殊的厚礼--那是公元开始前后,产生于身毒国(今印度)的佛教(公元前6世纪至前5世纪)经由贵霜王国传入西域龟兹、于阗国,再递次传入敦煌、张掖、凉州,再传长安,向洛阳、大同等地扩散,遍及中国。在佛教传入中国的过程中,大月氏人统治的贵霜王国是重要的中转站,而浪迹西域、河西、中原等地的月氏僧人竺法护、龟兹人鸠摩罗什、月氏僧人昙无谶等一批人,先后将大批经文译为汉文。他们是佛教东传的几个关键人物。
四
再说乌孙人赶走了月氏人之后,就在伊犁河谷留住了下来。位于天山北麓的伊犁河流域,堪称是中亚腹地一块最美的绿洲。这里地势开阔,多雨雪,气候湿润,起伏的山峦上覆盖着密密的松树林,河谷地上绿草如茵。伊犁河水里漂着蓝天白云,清得令人心醉。乌孙牧人散居在河两岸广阔的山谷草原上,占地五千里。他们的首领猎骄靡在赤谷城建起了都城,抓紧时机恢复国力。不到三十年,乌孙已是六畜兴旺,人烟稠密。为了尽快增强军力,乌孙国还采取奖励政策,号召民众养马,于是民间养马之风大盛,户户蓄骏马,处处有马场,有的富人家中竟有马四五千匹。乌孙人“控弦数万,习攻战”.到东汉班固写《汉书》时,已有“户十二万,口六十三万,胜兵十八万八千八百人。”(《汉书?西域传下》),俨然是西域地区数一数二的泱泱大国了。
乌孙是在濒临灭绝之时由匈奴一手庇护而得以存活下来的,故一向尊奉匈奴为宗主国。但是,受人翼护也仰人鼻息的日子并不好过,一代枭雄猎骄靡骨子里日夜都想摆脱匈奴人的控制。等到老上单于一死,猎骄靡就不再像以前那样年年用车载着贡品到匈奴王庭去“朝会”了。匈奴也曾遣骑兵伐乌孙,结果吃了败仗,“以为神而远之,固羁属之,不大攻”.就在这当儿,游说月氏国不成的张骞奉汉武帝之命,又来游说乌孙国。其时为公元前121年,匈奴人已被赶出河西,但匈奴的国土面积仍非常广大。它东起今东北地区,西至西域(今新疆等地),南至长城沿线,北至北海(今贝加尔湖),号称南部天下由汉朝统属,北部天下归匈奴掌管。它在西域设有“僮仆都尉”--这个有趣的官职名似乎是说,西域诸国都是它的“僮仆”--控制着整个西域。这里我们不妨琢磨一下,汉武帝为什么会多次派人到西域,且单单挑选月氏、乌孙两国作为争取对象呢?这一切都与对付匈奴有关。汉朝夺取河西之前,汉武帝的想法是,一定要联络一两个西域强国,从背后牵制匈奴,进而形成南、西两面夹击匈奴之势;汉朝夺得河西之后,汉武帝又认为,最好是争取一个战略伙伴回到河西故地居住,替汉朝守住河西。汉武帝选择月氏或乌孙的原因很明显,一则它们都是西域最有实力的强国、大国,二则它们原本都是河西人,而月氏国还与匈奴有血海深仇。遗憾的是,月氏人乐不思蜀,再也不肯回过头来卷入汉匈之间的厮杀中去了。汉武帝在争取月氏不成,单独发动攻击匈奴的战争,夺取了河西,建立了河西四郡之后,又听从张骞的建议,派张骞去试探匈奴属国乌孙人的态度,争取让他们背匈向汉,最好是争取他们回到河西浑邪王故地,成为匈奴与西羌之间的一块楔子,借以切断匈奴右臂,使匈奴不能与祁连山西侧的青海若羌诸部族联系,从而彻底消除匈奴联合西羌南下侵犯的隐患。此时的乌孙人,对汉朝的国力、文化等等并不很了解。他们也许已经风闻,汉军于两年前大破匈奴,匈奴势力已退出河西,并正在节节败退,退出河套地区。对于汉朝强大的军事打击力量,他们应当是有深刻印象的。但也就仅此而已。他们以为汉朝可能就相当于南边的另一个匈奴--军力强悍,杀人如麻,欺凌弱族。故张骞初到赤谷城王宫参见猎骄靡时,猎骄靡昆莫很自然地以拜见匈奴单于的礼节回礼。张骞不知乌孙昆莫不谙汉情,以为昆莫是有意倨傲,轻视汉朝,心里老大的不高兴。他说,你不行大礼,我就把汉皇所赐的金币全部带回去!昆莫一怔,才知道这汉人于礼节的规格甚为讲究,遂按汉使要求,行叩见天子使者之大礼。张骞这才说明来意:“乌孙能东居故地,则汉遣公主为夫人,结为昆弟,共距(拒)匈奴,不足破也。”张骞以美人为诱饵,提出要乌孙人重返河西,联汉拒匈。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乌孙君臣不很了解汉朝底细,怎肯为一位汉公主、为结交一个远方大国而背弃匈奴、离开美丽的新家园?这一步走不好,没准儿会招来大祸。自以为是的汉武帝是太过自信、太轻看乌孙人了。乌孙昆莫虽然婉拒了汉朝的“美意”,为表示感谢与友好,以数十匹乌孙名马相赠,并派使者随张骞到长安参观。使者回来后备述汉家煌煌威仪、浩浩疆域,以及汉人织造出来的精美无比的丝绸,轻薄透亮、工艺考究的陶瓷,先进的武器如机弩,等等,乌孙贵族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文明水准如此高、国力如此强盛的国家!(原作者:管卫中)从此,汉、乌两国开始了日益密切的交往。
乌孙与汉朝的频繁来往,再度激怒了它的老宗主国匈奴。他们威胁要收拾乌孙这个背主负义的小人。乌孙害怕了,只好进一步向汉朝靠拢,主动要求迎娶汉家公主,作汉朝的小兄弟。汉皇大喜,以区区一小女子而得一大国作奥援,何乐而不为?他发觉乌孙国正按他的意图步步入彀,当即允诺。乌孙昆莫猎骄靡挑选骏马千匹作聘礼,派使臣排排场场到长安迎娶汉家美女。汉武帝下诏将江都王刘建的女儿细君公主嫁给猎骄靡,赏赐的乘舆服御等物极丰,陪嫁的女官、宦者、侍女、卫兵有数百人之多。
细君公主不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远嫁胡人的汉家女子。开此先例者,是汉高祖刘邦。或者说,刘邦是把春秋战国时期华夏诸侯之间互嫁女子以结盟的手法,挪用到了西域。从那时候开始,以年轻女子拉拢关系,结成姻亲,成了中原王朝的一种外交手段。汉唐数百年间,几十名青年女子先后走上了西去的不归路。
且说匈奴人闻听此消息,深恐汉、乌关系过于密切,也急急忙忙地将一位匈奴女子嫁与乌孙昆莫。猎骄靡在两个大国间玩起了平衡术。他将细君公主封为右夫人,把匈奴女子封为左夫人,谁都不得罪。而这位出身于天潢贵胄的细君公主,本是一位感情细腻、敏感而性格文弱的女子。从锦衣玉食的汉家王府乍然来到草原上,她住不惯乌孙人的帐篷,吃不惯腥膻的羊肉,喝不下奶茶、酸奶,听不懂乌孙人的语言。尤其是,面对年纪比她大好几十岁的丈夫,她无法与他进行感情交流。尽管猎骄靡别治汉式宫室供她单独居住,并不时地来看望她,乌孙臣仆们对这位远嫁来的汉家公主也很尊重,她也常常赐金币礼物给昆莫的左右贵人,与大家相处得甚好,但她在这里无论如何找不到家的感觉。看见天上南飞的鸿雁,想到自己此生再也难以见到家乡的亲人,她总是愁肠百转,每日以泪洗面,寂寥难捱之时,唯以文字遣怀。后世流传着她的一首诗: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
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数百年间,远嫁西域、匈奴、吐蕃、吐谷浑的女子们一去便无消息。没有人晓得这些女子内心经历了怎样的熬煎、苦痛与思念。这首诗让后人真切地触摸到了两千多年前一个灵性女子在异国他乡活着的内心感受。它与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一样令人恻伤。据说,当年这首诗流传到长安,天子读了也不免心生哀怜,隔一两年就派使者去送一些帷帐锦绣和家乡的食物给她。老昆莫不懂汉家诗却也察觉到了夫人的心绪,觉得自己毕竟年老气衰,再这样下去,白白耽搁了这位汉家姑娘的青春,就盘算着把她嫁给自己的孙子军须靡,将来军须靡继昆莫位,她也就有个依靠。当时的乌孙习俗就是这样。不料深受汉家伦理观念熏陶的细君公主,死活不肯接受这种在她看来极为荒唐的改嫁。她上书汉皇,希望汉皇出面制止这种胡闹。汉武帝回诏说:为了咱们大汉朝与乌孙共灭匈奴的大业,你就按照乌孙风俗嫁给军须靡吧!细君无奈,只得含泪从命。不久,老昆莫病逝,军须靡继昆莫位。细君公主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少夫。但细君公主还是无法适应这种生活,镇日孤独悲伤,终于忧悒成疾,含泪死在了乌孙。细君公主在乌孙生活了约四五年,她死的时候大约也就二十一二岁。
细君公主玉殒花枯,但汉、乌之间的关系不能疏远。汉廷又把楚王刘戊的孙女解忧姑娘封为公主,续嫁给了军须靡。这个解忧公主可不像细君公主那么内向、柔弱。她带着侍女冯嫽千里迢迢来到乌孙,抱定了为国家捐献一生的恒心。令她感到欣慰的是,她的夫君军须靡,并不是一个粗野愚莽的男人,而是一个胸怀大志、感情又很细腻的青年;西域的生活也并不那么可怕,这里的人们热情豪放,能歌善舞又骁勇憨鲁;这里的草场森林一望无际,草原上骏马奔驰,河水清澈,天高地阔。除了对乌孙人的饮食一时还不能习惯以外,她深深地喜欢上了这里的一切。她与军须靡渐渐滋生感情,琴瑟相和,度过了一段开心的日子。就在此时,军须靡突然得了重病。他与解忧公主尚无子嗣,只与匈奴裔夫人生了个儿子,名叫泥靡,年纪尚幼。军须靡临死前把昆莫位传给了他叔叔的儿子翁归靡,留下遗嘱:“泥靡大,以国归之。”解忧公主痛失夫君,眼泪还没擦干,又按胡俗改嫁给了丈夫的堂弟翁归靡。大约是这位新昆莫体态比较肥胖的缘故吧,乌孙人称翁归靡为“肥王”.她与翁归靡一起生活的时间相当长,给他生有三个男孩、两个女儿。长子叫元贵靡;次子叫万年,后成为莎车王;三子叫大乐,长大后为乌孙国左大将;长女叫弟史,长大嫁给龟兹王为妻;小女儿叫素光,后嫁给乌孙一位若呼翕侯(官职名)。虽然子嗣累累瓜瓞绵绵,但解忧公主再也没有从肥王这里找到先前与军须靡有过的那样一种相知相亲的感情。在不温不火、不冷不热的婚姻生活中,解忧公主无数次地睹明月而念故人,暗自潸然。尽管如此,作为妻子,作为大汉的特殊使者,她帮助翁归靡做了许多大事。
解忧公主曾经与侍女冯嫽一起或分头到过西域许多国家,她们以自己雍容高贵的气度和坦诚的亲和力,过人的政治见解,折服了众多首领,在西域地区扩大了汉朝的影响力,也提高了乌孙国的声望。乌孙与汉朝的亲密关系,特别是汉朝通过乌孙这座桥头堡和跳板,在西域日益扩大影响,使以前唯匈奴马头是瞻的众多西域城郭国家转而投靠汉朝,或首鼠两端,两属观望,匈奴在西域的影响力迅速消退。这一切都使匈奴对乌孙深怀仇恨,视为眼中钉。汉武帝去世,昭帝即位后,匈奴联合车师国威逼乌孙。解忧公主向汉昭帝上书请求援助:“匈奴发骑田(屯田)车师,车师与匈奴为一,共侵乌孙,唯天子幸救之。”汉廷讨论如何发兵击匈奴,不料昭帝驾崩,救乌孙事只好暂时搁置,而匈奴攻乌孙益急,拔城略地,形势危急。宣帝即位后,解忧公主和翁归靡昆莫分别遣使上书汉廷云:“匈奴复连发大兵侵击乌孙,取车延、恶师地,收人民去,使使谓乌孙趣(趋)持(解忧)公主来,欲隔绝汉。昆弥愿发国半精兵,自给人马五万骑,尽力击匈奴。唯天子出兵以救公主、昆弥。”(《汉书?西域传》)汉廷发兵十五万骑,派遣五位将军分道出击匈奴,并派校尉常惠持节到达乌孙,共击匈奴。这一战,由于匈奴闻讯逃走,汉军斩获并不多,而随后乌孙昆莫翁归靡亲率五万骑兵奔袭匈奴右谷蠡王庭,一战大捷,俘获“单于父行及嫂居次,名王骑将以下三万九千人,得马牛驴驘橐佗五万余匹,羊六十余万头”(《汉书?常惠传》)。这一战使匈奴创深痛巨,加上为避汉军,匈奴人在向北奔逃中人畜死亡无数,后来又迭遭雪灾、饥荒,并遭到丁零、乌桓、乌孙三国的趁势夹攻,元气大伤,“匈奴大虚弱”,从此开始走下坡路,再也没有能力威胁汉朝与乌孙了。
翁归靡与解忧公主在国家大事上的紧密配合从这件事上可见一斑。但不幸的是,在她五十多岁的时候,翁归靡去世,军须靡与匈奴夫人生的儿子泥靡继位。解忧公主又按胡俗被迫嫁给了比她小二十多岁的“儿子”泥靡。这个泥靡性情暴戾,心理变态。他暗中渴望占有解忧公主,等到娶了解忧,又嫌她年老色衰,百般折磨虐待。他与解忧生有一子,名叫鸱靡,其性情暴虐又胜过乃父。在这对父子构成的牢笼中,解忧公主度日如年。乌孙国也被泥靡疯狂的统治搞得人心涣散,乌烟瘴气。人遂称泥靡为“狂王”.有一年,汉廷派两位大臣来乌孙送侍子,解忧公主向大臣讲述泥靡种种暴虐怪诞的行为,建议他们除掉这个暴君,救救乌孙国。二大臣在解忧公主的大帐中设酒席邀请泥靡赴宴,暗布伏兵。宴毕,伏兵听暗号齐出,泥靡被砍伤,夺得一匹马狂奔而去。随后泥靡的另一个儿子细沈瘦率兵围住了赤谷城,猛烈攻打,一定要擒杀解忧与二大臣。解忧派人向驻扎在乌垒城的汉朝西域都护郑吉将军求救,郑吉召集西域各国军队来救,细沈瘦才撤兵而去。汉廷为了维护汉乌联盟的大局,派人为泥靡治伤,并赐重金,这才将这个狂王安抚下去。汉廷又下令将谋刺狂王的二位大臣捉拿下狱,用槛车押回长安,斩之。汉廷派车骑将军张翁审问解忧公主,让她详细述说谋杀狂王的情状。解忧公主并不认为谋刺狂王有罪,叩头请张翁向朝廷转告狂王的种种可杀之状,张翁竟然揪住公主头发用劲向地上撞击,厉声喝斥辱骂。公主不服,直接上书汉廷。汉廷将张翁召回,下狱死。(原作者:管卫中)此后不久,先昆莫翁归靡与匈奴妻子生的儿子乌就屠起兵袭杀狂王,自立为昆莫,与汉廷相抗。汉廷派遣破羌将军辛武贤率15000名士兵至敦煌,准备大举讨伐乌就屠。当时,解忧公主的侍女冯嫽已嫁给乌孙右大将,右大将与乌就屠私交甚好。汉西域都护郑吉(他是汉廷在西域地区的最高行政、军事长官)派冯嫽去说降乌就屠。聪明机智的冯嫽向乌就屠陈说利害,乌就屠害怕了,说他愿意作小昆莫。汉廷将冯嫽召回长安,皇帝亲自问明情况,又正式命冯嫽为朝廷使节,派人送她回乌孙国,冯嫽以汉廷名义将乌就屠叫到首都赤谷城,宣布朝廷任命:立解忧公主的长子元贵靡为大昆莫,封乌就屠为小昆莫。大昆莫领户6万,小昆莫领户4万,各统其民,毋相侵扰,与汉廷一致对付匈奴。一场内乱就此平息。
再后来,解忧公主的儿子大昆莫元贵靡病故,解忧公主伤痛不已。这时候她已年近七十了,上书汉皇,希望回到汉地。汉皇悯而许之。公主带着三个孙儿终于回到了长安。汉皇赐给她田宅、奴婢和俸禄,命她以公主的仪驾参加朝会。解忧公主一生嫁过两代三位昆莫,历尽风险、屈辱与坎坷,为汉廷建立了不世之勋。她在汉地又思念留在西域的两儿两女,虑从此不得见,日夜牵肠挂肚,两年后病逝。三个孙儿留守坟墓。这个女子,实乃女中大丈夫,值得人永远敬重。她的侍女兼姐妹冯嫽也是个了不得的女子。
元贵靡死后,儿子星靡(解忧公主的长孙)代为大昆莫,但是这个孩子生性怯弱,难以控制局面。这时已暂随解忧公主回到汉地的冯夫人再度挺身而出,出使乌孙帮助星靡。汉皇壮其行,派遣百人护送冯嫽再赴乌孙。冯嫽此一去,就再也没能回来。
再后来,星靡死,其子雌栗靡(解忧公主的重孙)代立,为乌孙一代雄主。后雌栗靡被小昆莫刺杀,汉廷又立解忧公主的另一个孙儿、星靡的堂弟伊秩靡为大昆莫。
解忧公主的儿子、女儿、孙儿、子子孙孙都留在了乌孙和西域的土地上。他(她)们的血管里流淌着汉人和乌孙人相混合的鲜血。乌孙这个国家存在了六百多年,比汉朝、匈奴、月氏国的寿命都要长得多。直到公元427年时,中国的史书上还有乌孙与北魏之间互通使者、乌孙帮助北魏联系西域诸国的记载。隋唐时期,乌孙族改称曷萨、可萨。再后来,这些兼有黄种人氐羌族系和白种人塞族系两种血统的乌孙人,几经融合演变,与其他族体融合成为后来的哈萨克族。今天生活在伊犁河谷一带的哈萨克牧民身上,仍隐隐闪现着乌孙人的影子。
五
现在,我们的目光又要回到河西走廊了。
大约就在秦始皇统一中国,并命蒙恬将军修筑长城以防北方匈奴入侵之时,匈奴人的骑兵涌入河西,赶走了月氏人,成了这里的主人。河西有两道山脉挡住寒流,气候比较温和,土地肥沃,水源充沛,是一片水美草肥的大牧场,远不像匈奴人的老家漠北那么寒冷多雪。匈奴人将大批部众迁入河西,划分地界,以浑邪王统驭今酒泉、张掖、山丹一带,以休屠王管辖今武威一带,准备在这里长久安家,踏踏实实过日子。删丹(今山丹)境内的胭脂山上(也叫焉支山),出产一种植物叫胭脂又叫红蓝花,其花鲜红如血。将胭脂花瓣捣制成花泥,调以油脂,抹在女人脸颊上,煞是红艳好看。匈奴族的女人们纷纷以胭脂抹脸涂唇,遂成一时风尚。遥遥千里祁连山里,处处皆是草深林密的天然牧场。匈奴族的牧人们散居在各个山谷里,自由自在地放牧、狩猎,没过多久,六畜繁殖,马大蕃息,人口剧增,军伍更趋雄壮。浑邪王与休屠王各自居住在自己的王城里,衣貂裘,拥美姬,整日与王子、相国、将军们一起大块啖肉,大碗吃酒。酒酣耳热之时,年轻子弟、将军们撩起皮袍,到空地上摔跤角力,比试箭法,甚至将月氏族、乌孙族的奴隶们拉来练习劈刺,逗得王爷掀髯呵呵大笑。匈奴人一向崇拜天帝,自视为“天之骄子”.休屠王居然将抢掠来的大堆金子铸造成一具金光灿灿的祭天金人像,奉为圣物,一时名闻遐迩。
匈奴人在河西美滋滋地过了大约六十多年。这期间,中原大地上群雄逐鹿,改朝换代,刘氏家族坐了天下。然而几十年的混战、杀戮、饥荒,使汉朝人口减半,经济崩溃。刘邦当了皇帝,居然连四匹同一颜色马拉的马车都坐不起,而将相只能乘牛车。老百姓连铺盖、破房子都没有。西汉初,匈奴对汉地的侵扰、威胁越来越严重,刘邦亲自统兵北击匈奴,被冒顿单于围困在白登地区(今大同市东北),几不得脱。从此以后,汉高祖刘邦采纳了刘敬提出的“和亲”策略(即汉以宗室女为公主,嫁给匈奴单于作阏氏,岁给匈奴金帛、缯絮等物,匈奴承诺不犯汉边),以求换取休养生息的时间。汉朝以公主笼络匈奴的故事由此发端。刘邦死后,吕后执政时,匈奴单于甚至写书信调戏吕雉,说你我孤男寡女,正好凑成一对,“愿以所有,易其所无”.当时汉朝力量薄弱,在国内极为跋扈凶残的吕后面对匈奴人也只好忍气吞声,说自己“年老气衰,发齿堕落,行步失度。单于过听,不足以自污”,虚与应付周旋罢了。经过文、景之治,汉朝日益强大。汉武帝决计解决匈奴问题。他派张骞联络大月氏共击匈奴不成后,决定单独采取行动。公元前121年,二十出头的骠骑将军霍去病两次率大军至河西走廊,在祁连山下一望无垠的空旷戈壁上与敌驰逐厮杀,大破浑邪王、休屠王,俘斩三万八千余人,擒获单于阏氏、王子、相国、将军等数十人,夺得休屠王的祭天金人。匈奴伊稚斜大单于大怒,欲召诛浑邪王和休屠王。二王惧,相商降汉。后来休屠王反悔,浑邪王将他杀死,率四万余人降汉。从此匈奴势力被逐出河西。汉朝在河西先后设置酒泉、武威、张掖、敦煌四郡,并从内地迁来大批的百姓、囚徒、兵士充实四郡,从令居(今永登)修筑长城至走廊西端。退出了河西地区的匈奴人,对失去这片膏腴之地不胜痛惜,当时有匈奴民歌云:“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汉朝犹不放心,第二次派张骞出使乌孙国,用两三个年轻女人的一生,将原臣属匈奴的乌孙国渐渐争取到自己一边,断了匈奴右臂。同时,张骞遣副使至于阗、大月氏、安息、身毒诸国,各国皆背弃匈奴而结好汉朝。匈奴在西域的控制权被汉朝所取代。从此,从河西到西域的漫长道路上,汉朝和西域诸国的“使者相望于道。诸使外国一辈大者数百,少者百余人,人所絷操大放博望侯(即张骞)时。其后益习而衰少焉。汉率一岁中使多者十余,少者五六辈,远者八九岁,近者数岁而反”(《史记·大宛列传》)。“丝绸之路”从此开通。
河西走廊变成了一条驼队络绎、驿站如省略号般向西延伸的交通大道,变成了佛教源源东流的河床。西域的浑脱舞、胡腾舞、胡旋舞、苏幕遮舞以及胡琴、胡桃、胡麻、西瓜、蕃瓜、蕃茄……由这条线路源源流入内地,中原的丝绸陶器礼仪服饰流到西域乃至欧洲……五凉时期,中原连年战乱,大批的中原士人避居河西,修书,讲学,弘扬儒佛,河西学风竞一时之盛。它像河水渗入地下,河西走廊因之变成了一条被汉文化深深浸透的长廊。以至于,今天我们走到河西,已经很难从河西人身上嗅到古代游牧人的气息了。
但是,游牧人的气息不是遽然消失的。乌孙人、月氏人、匈奴人的马蹄声渐渐远去之后,这条长廊上的游牧人身影远未绝迹。从西域龟兹携带高僧鸠摩罗什归来的略阳(今秦安)氐族将军吕光曾在姑臧(今凉州区)建立过后凉政权,鲜卑人秃发乌孤建立的南凉国也曾统治过河西走廊东南部,张掖卢水流域的卢水胡(一支由小月氏、羌和流落河西的匈奴部落组成的杂胡)领袖沮渠蒙逊曾在张掖建立过强大的北凉国。唐代安史之乱之时,吐蕃人曾侵占河西长达百年。宋时西夏党项羌人统治河西近二百年,再后来,蒙古军占领河西,在凉州城里与萨迦班智达完成着名的“凉州会盟”,西藏地区从此归入中国版图。元灭明兴之际,河西走廊仍有不少游牧部族居住。直到现在,在走廊中段的祁连山怀抱里,仍有一个纯正的游牧民族后裔“尧熬尔”人(20世纪中叶改称裕固族)在放牧,有不少学者认为他们是甘州回鹘的直系后裔,而在这个民族内部,则说自己是匈奴人的后裔。再往西,祁连山里还有少量的哈萨克、蒙古人在默然生存,那里有一个阿克塞哈萨克族自治县。这些哈萨克、蒙古族人,与乌孙人有无关系?而在走廊东端乌鞘岭下,有一个藏族自治县天祝,那里盛产珍贵的白牦牛。这支藏族人,源于华锐藏族,原为凉州吐蕃六谷部的一支,是藏族的一个分支。
河西的前半部历史,是游牧人的历史。游牧文化的鼎盛期,随着当年月氏、乌孙、匈奴人绝尘而去的马蹄声,早已远去。如今走在裕固族、哈萨克族、蒙古族牧人生活的祁连山里,我心里总会腾起一种莫名的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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