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老,您好。看您气色还好,不知您得的是什么病?”毕刀关切地问。她开口就问病情,三分之一是出于礼节,三分之一是因为职业,还有三分之一,是为了掩饰自身的紧张。
“不要谈什么病了。我住在医院里,天天来人谈的都是病,烦了。谈点别的,外面的事。我喜欢和年轻人谈话。”曹老很干脆地打断了问候。
“外面?外面还不是一夭乱哄哄的。大家都像工蜂似的忙,为了名和利,打得头破血流……”毕刀说着,有口没心。如今大家都这么说,好像不这么说,就不了解社会似的,说的时候,自然把自己洗涤一清。
“我们年轻的时候……”老人的脸因为回忆显出光彩,老年癍也因充血愈发显出褐色。
完啦!
毕大夫哀叹一声,心想自己好倒霉啊!现在的时光,每三五年就可以构成一道代沟了,和这位老前辈(虽说他是同窗好友的老爹),只怕已有10代以上的隔膜。再说,毕大夫这一代人,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求学求职,自家吃过的苦,也足够教诲下一代的。渐渐增长的年龄,已使他们自己滋生出倾诉欲,哪里还耐烦再听别人痛说往昔!
好在曹老毕竟是多年的领导人了,即使在晚年,也能很节制地控制怀旧这个老年病,话锋一转,对着毕刀说:“孩子,你是否很喜爱文学?”
本来昏昏欲睡的毕大夫,没想到战火突然烧到自己身上,吓了一跳之后说:“喜欢看,不能写。我平常倒是经常写字,摞起来的篇幅可能比一部长篇还要长。但都是病历。”
曹老宽厚地说:“喜欢看,这就足够了。比如足球,当大伙说喜欢足球的时候,有几个人是真能上场踢的?能在现场看的都不多,还不就是对着电视机的一块玻璃就说喜欢?”
毕刀没想到老头还挺风趣的,而且思维敏捷,精神就聚集起来。
曹老又问:“看过多少世界名着?”
毕刀想了想说:“所有的吧。”
轮到须发皆白的老人吓了一跳说:“我搞了一辈子的文学,都不敢说这个话。”
毕刀自知失言,但话已然说了出来,她又不是轻易愿认错的,就硬着头皮坚持下去,不过绕了一个小弯,说:“您是大家,知道得愈多就愈谦虚了。我不过是个普通医生,图书馆里有的名着都看过了,再也找不出一本新的来了,所以就说这话了。记得有个哲人说过,已知的世界是一个圆圈的内部,未知的世界是这个圆环的外部。一个人懂得的愈多,他的未知的范围也越大。我是一个小圈圈,所以讲话就很随便了。”
老人听了毕刀的诡辩,宽容地笑笑。接着问:“你觉着名着怎么样?”
毕大夫想说,现在谁还看名着啊?但当着一个搞了一辈子文学的前辈,这样说就太伤他的心了,于是说:“名着当然是名着了。经过了几十年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时光的淘洗,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过,看了都说好……”毕刀突然孩子气的笑了一下。
按照预定计划,今天的主角是老岳丈和毕刀。一直冷眼旁观的郑玉朗,觉得毕刀的这一笑,实在是没有道理。只有女人才会在这样严谨的谈话里,无缘无故地添加佐料。干大事业的男子汉,绝不如此掉以轻心。
毕大夫真的是走神了。“看了都说好”--“用了都说好”--那是一种像手指一样玲珑的捞面条的小工具,它的广告词就是这样写的。从理论上,你不觉得它有多么高明,但是它真的把面条都捞干净了,你就会觉得这句话很出色。不由自主地记住了,让它在这个严肃场合蹦了出来。
定下神,看到曹老正专注地看着自己,等待下文。毕刀慌不择言,说:“噢,名着……当然了,名着也是有缺点的啊……”
“哦?好。你说说看,名着的缺点。”曹老眼光一亮。
毕刀本是顺嘴说的,到了现在的份上,只有自圆其说:“名着,特别是比较经典的名着,大多成书于18、19世纪,那时候没有电影更没有电视。作家们写到森林草原就要大泼笔墨。要是写到皇宫宫邸贵族院落,您看吧,洋洋洒洒最少几千言。还有吃的什么穿的什么,复杂得不行。要是现在,只要附上一张彩色插页,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再幽深的古堡也能一目了然。包括我们的红楼梦也有这个毛病,一个大观园,费了多少笔墨。当然了,您可以说这是留下了丰富的历史资料,养活了一大批红学家。可上般读者看的是小说,不是读资料啊。这就是名着的缺点,或者说是名着的局限了……”
毕刀侃侃而谈。作为一个医生,文学哪里是她的特长。但事到临头,她一贯的主张是咬着牙先冲上去。
曹老很注意地听着,说:“一家之言。一家之言。”
毕刀心里窃笑,她哪里算得上是什么“之言”,不过是不想在郑玉朗面前露丑就是了。
曹老调整了一下坐姿。郑玉朗不失时机地走过去,在老人的肩胛处轻捶起来,手法之娴熟,可与旧日地主家的丫环媲美。
毕刀在内心深处不以为然,她觉得人类一切过于亲呢的举动,都不应在光天化日下进行。否则就有某种表演或是别有用心的味道。
老人很舒适地享受着晚辈的孝敬。毕刀就觉得自己错了。也许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对这种动作反感,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就格外珍惜后人的关切。或者明知是假,也自愿当真。
之后曹老又问了几个问题,毕刀都恭敬地作答。但每个问题都是只答了一半,曹老就用手指轻点茶几,表示已明白,可就此打住。问题涉及天文地理文史哲,虽说不是根深,但摊子铺得很广。毕大夫模糊感到这好像是一场考试,但考的目的是什么呢?她完全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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