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冠

时间:2014-01-15 09:51来源:《小小说选刊》 作者:卞毓方 点击: 载入中...

雪

 

  老人头顶为明月,为银发,座下为阳台,为疏影;明月虚悬在中秋的玉宇,银发灿烂在86岁的高龄,阳台在第三楼,疏影在书斋之南,纱窗之北。


  如约,我于黄昏后来到老人的寓所。彼时月儿已经升上东天。朗朗浪浪的清光泼满了阳台;投映于嵌在北壁的巨幅明镜,左右遂浮现两处书斋,两位寿翁侧影,两窗溶溶月色。


  “你是准备了好久的。”老人今晚兴致很好,欣然问:“说吧,说说你最想问的是什么?”


  “评论家们十分推崇您的着述,尤其称道您数十年如一日地苦心孤诣,为宏扬中华文化做出了巨大牺牲。但是,据说您曾对弟子讲,那都是一厢情愿的瞎猜。并且声言,在这世界上,真正吃透您创作动机的,只有一个人。您能否告诉我,什么才是您着述的动力?谁又是您唯一的知音?”


  “这……”老人转入沉吟,“假如我要求你不得公布真名呢?”说罢,老人仰了头去望明月;头顶的银发,在月色下更见其灿烂晶莹,俄然一顶雪冠。


  “行,绝对遵守。”


  “说出了怕要使你失望,”老人用手去扶眼镜,镜片,正映了两轮古色古香的圆目。


  “你有过初恋吗?初恋,一般都不会有什么结果的,而我却有,”老人一字一顿:“我的这些成就,都与它有关。”


  “这么说,您太太,就是您初恋的对象了。”


  “不是,”老人回答得很果决。“那是最终的婚姻,不是初恋。初恋很美,它就像今晚的明月,既古典,又浪漫,既古老,又青春。


  ”我的初恋是在故乡,是在太湖边那个小桥流水的集镇。对象是邻居的一位女子。谈不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倒是实实在在的。自小常在一处玩耍,心就往一地生了根,若不是镇上突然来了一位洋学生,我是一定要娶她为妻的呢。


  “你猜得对,那位洋学生最终娶了她。她的父亲--我曾期待成为岳父的长者,托人传话于我:人家是学贯中西的博士,你是什么?


  ”女子本人的态度么?唉……不说也罢。反正,她是跟着那洋学生去了上海。我想想看,那是1928年底,她走的那一天,落了好大的雪,镇头的一棵老槐树都被压弯了。


  “自她嫁后,我在家乡就一天也呆不下去了。不久,我也出走上海读书。而后又跟着她迁居的脚步,转来北平谋事。我发了狠心,几十年如一日地埋头学问,实际上,就是想通过生命的超常释放,让她强烈感知,我也是生活在这个城市。我俩呼吸的是同宗的空气,饮的是同源的水。


  ”是,是有点像单相思。若干年来,走在大街上,每见到娇小玲珑的女子背影,我总疑心那就是了她,而发脚追上去,瞧个究竟的哩。不怕你笑,前些日在美术馆看画,偶然瞥见一个倩影,我的心就怦怦跳,仿佛犹生活在故乡小镇,生活在青春年代的梦里。这么多的岁月都流走了,我从来没想过她也和我一样,头上会生白发,脸上会起皱纹,牙会落,背会弯。在我的心目中,她是永远不变的江南少女。


  “是的,她仍健在,她的丈夫,那个当年的洋学生,倒是在早几年就故去了,报上发了讣告的。”


  “那么,您是否想再跟她见一面呢?”我想起了报纸上登过的,说东瀛有一种公司,专门替老人寻找初恋的情人。看来,这种白发游戏在神州也很有市场。


  “不,不,”老人大摇其头,“我这大半生,都是在她嫣然一笑的回眸下,走过来的。今生,她是我中秋的明月,回忆的鲜花,生命的女神,学问的缪斯。如今,在这把年纪,在这种份上,倘若再要见面,只怕一切美而且纯而且神秘的心影,都要跌个粉碎了;只怕我有生之年,再也做不来学问了。我这又是何苦来哉!”


  我恍然。相对无言中,老人抬头又去眺望中秋的明月。眼镜片上就又映照着两轮皎月。左眼的一轮,该是隐着少女时代的她了;右眼的一轮,该还是隐着少女时代的她。左右两轮皎月拱卫着的,则是头上一顶温柔圣洁的雪冠。

(责任编辑:陈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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