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任震英老先生1973年走出“牛棚”,年已花甲。1974年,他承担兰州市修改城市总体规划的任务。其时,我跟他参加了沈阳总体规划的一个评审会,然后从大连乘船前往天津。当轮船驶出大连港,已是黄昏时分。那是一只客货两运的黑色老船,蒸汽机的轰鸣声、汽笛的尖叫声、海水的波涛声连成一片,领唱的是高音喇叭播放的流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随着这混合声大合唱,刚刚上船的乘客都涌向船的左舷。,想占一个好位置来观赏夕阳落日的美景。
夕阳在深入海水之前,像一只光彩夺目的红球一样,当临近海水时,把自己拉长变成椭圆形,近乎留恋天空,迟迟不愿沉入海水。在紫红色的圆球临近模糊的金黄色的海面时,黄昏的海浪呈现出斑斓多彩的景象,突然间,一切的光和色都消失在黄海的波涛之中。此时,夜幕已重,风急浪高,我即陪同任老回船舱的卧室,同行的一位文质彬彬的长者说,等一会儿,船进了渤海湾自会风平浪静,如果好运,还可以观赏海上生明月的美景。
船进了渤海湾,海上明月,银色波涛,万籁寂静,不远处传来优雅的手风琴声。一切都宁静下来,与黄昏时分恰似转换了场景。任老披了一件米色的风衣,寻着琴声,我们又回到了甲板上。琴声出自那位告诉我们赏月的长者之手。陪伴他的是一位姑娘,从侧形看像是长者之女。任老在离长者不远的地方靠在船舷上,一边赏月,一,边听着琴声,那是久违多年的俄罗斯曲调,大家似乎都已沉浸在遥远的过去,这时船的甲板上只有奏者和听者,在皎洁的月光下对影成八人。
手风琴声从俄罗斯名曲转换到五十年代中国知识分子耳熟能详的苏联歌曲。当奏到“淀泊之夜”那深情的副歌时,我听到声边传来地道的抒情男高音,气息那么流畅,深 情而清亮,而且歌词是用俄文唱出,这居然是任老的歌声。这支歌我在清华园曾同延复合兄唱过,他是高音我是低声部,副歌的歌词是:“再见吧,亲爱的城市,我们明早就要远航,当黎明时光,在船的甲板上,那蓝色的手巾摇荡……。”于是我也在一旁伴唱了一曲。接下来手风琴奏一曲,我们欣赏,再奏一曲,任老独唱。我记得作老用俄文唱了六七首,从“喀秋莎”、“小路”、“山楂树”、“列宁山”直到“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渤海湾的明月已升上天空,海风也越显清凉,也许由于琴声和歌声的吸引,在我们声边已增加了不少身影,居然有人问我们是不是哈尔滨歌舞团的,为什么是哈尔滨,因为他们常用俄文演唱。此时,奏琴的长者意犹未尽,而任老已有归意,前者用俄语说:“也晓拉斯”(再来一个),任老文雅地用俄文致谢,他说再唱一首中文的诗歌,纪念我们在海上的书生兴会。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映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无须欢欣,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不必记住,最好你忘掉,
在交汇时发出的光亮。
手风琴奏着徐缓优美的乐曲,我扶着任老回往船舱。任老的这支歌是三十年代徐志摩的一首情诗,名曰“偶然”,用在此时、此地,倒也合适。当时席卷华夏的“文化大革命”尚未结束,虽然其热已如黄海落日。
任老百年,我回忆这一段经历和抒发自内心的感慨,以资纪念。
(作者为教授级高级城市规划师,清华大学兼职教授,西安城市规划委员会副主任兼总规划师。)